解梦之:妈妈变成了一条蛇
作者:武志红 出版社:化学工业出版社 返回目录

  ◆◆梦者

  壮壮,男, 五岁。

  ◆◆梦境

  妈妈变成了一条五彩斑斓的蛇,还带著一群小蛇,拼命追我。

  ◆◆分析

  或许,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个职业病:总能从看似美好的事物心灵与梦一起成长 中发现问题,并且还是不小的问题。最近一次领略我这个职业病的是好友王女士。前不久,我和她聊天,她屡屡讲起她的儿子,五岁的壮壮。显然,她有点自恋地以为,她应该是一个好妈妈,因为她不仅愿意聆听儿子的心声,还非常了解儿子。譬如,每当小家伙生闷气时,她总能不出三次就猜到他生气的原因。为了说明这一点,她给我讲了一个小故事:一天早上,她起床后去儿子的小床边,像往常一样想和儿子亲昵,但却发现小家伙很勉强,脸上的神情也透露著“我不想理你”的信号。注意到儿子这种神情后,她问小家伙,发生什么了,让你不愿意理妈妈?一般而言,年龄幼小的孩子是不大愿意用语言沟通的,壮壮也不例外,他只是用脸色和身体姿势表达不满。既然小家伙不愿意说话,王女士只好猜了。她回忆说,当时好像是心有灵犀一样,她突然间心念一动,想到了一个很可能的原因,于是问壮壮:“你是不是做噩梦了?”果真,这个猜测说中了小家伙的心事,壮壮用力地点了点头,用很大的声音说:“妈妈变成了一条蛇!”原来,快醒来的时候,壮壮做了一个梦,梦见妈妈是一条蛇,而且是一条五彩斑斓、非常粗大的蛇,后面还带著很多小蛇,在追壮壮。壮壮很怕,怎么跑都甩不掉它们,最后在惊慌失措中醒了过来。

  王女士说,只一次就猜中儿子心事,这样的故事在她的生活中并不罕见,而在她的记忆中,她要猜中儿子的心事似乎从来不需要超过三次。她还给我讲了其他一些猜儿子心事的例子,不过,我的注意力一直都留在了这个蛇的梦上。我问她,有没有想过,这个蛇的梦,说明了什么?她想了一会儿,突然说,前不久,她在一个心理医生那里做治疗时,心理医生说,他感觉她有“吞并”丈夫的倾向。  说完这句话后,她若有所思地问我:“儿子也觉得我在吞并他吗?”显然是一个担心被吞噬的梦梦见蛇,应该是最常见的一种噩梦了。对此,比较常见的解释是,对蛇这种爬行动物的恐惧,是人类最原始的恐惧之一,它是人类及人类先祖数百万年甚至更长时间以来的集体经验的累积。如果我们能了解其他动物的梦,或许会发现,对蛇的恐惧也一样是它们最常见的噩梦之一。

  毕竟,对于许多动物而言,蛇都是最常见的一种威胁。并且,蛇有一个特点:它的攻击方式是先放毒再吞噬,而那些没毒的蛇,则是直接吞噬。所以,当我们感觉到被某个人所“吞并”时,就容易做蛇的梦。很巧的是,数年前,我也做过一个被吞噬的梦。

  那时,我认识一个女孩,她多才多艺,又年轻美貌,但她有一些问题。简而言之,是她缺乏自我存在感,于是她对亲密关系非常渴求,但一旦建立起亲密关系,她会很粘人,因为每当恋人暂时离开她,她都感觉自己瓦解了,就像一个很不牢靠的房子那样分崩离析了。也就是说,她的存在感建立在别人身上,别人稍稍疏远她,都会给她造成很大痛苦。因而,她要时时将对方紧紧抓住,那样才有活著的感觉。

  并且,当恋人稍稍离开她时,除了生不如死的感觉外,她还会有很大的愤怒。有时,这种愤怒会指向恋人,令她对恋人大发脾气;有时,这种愤怒会指向自己,令她有自残的冲动,严重时,她会有强烈的自杀冲动。

  一开始,我对她有理性的认识,于是一直刻意和她保持距离。但她对我又有很大的吸引力。一次,我们通过电话聊了很久,她对人性的洞察力令我赞叹不已。等放下电话后,尚是单身的我不由想到,是不是可以考虑和她在一起?结果,当晚我就做了一个梦,梦见一条超大的蛇将我吞掉。这个梦是在提醒我,面对这个女孩,我有被吞噬感。美好事物一绝对化便会出问题我将我的梦告诉王女士,她陷入了沉思。好一会儿后,她说:“儿子那个梦我懂了,但是,我还是想不明白,为什么我会给他留下吞并感?难道,我不应该去了解儿子的想法吗?”

  我知道她的意思。之前,她对自己是个“好妈妈”沾沾自喜时,她谈到了一点:她觉得自己似乎了解儿子的所有想法。当然,这只是一个结果。为了达到这个结果,她付出过巨大努力,具体就是努力和儿子沟通。为此,她会很看重和儿子谈心,并且每次都是很耐心也很享受地去询问儿子的想法和感受,而她也会很尊重儿子的感受,并且会根据儿子的感受做出恰如其分的选择。

  譬如,一天,他们一家三口去逛街,儿子突然停下来不走了,并且也不说为什么。王女士的丈夫想采用男人的方式解决问题。不过,他的方式并不粗暴,他常常先胳肢儿子,把他逗笑后再扛到肩上强行带走,不管儿子怎么反对他都不会停下来。

  王女士不赞同这种方式,她认为这缺乏理解,所以她会坚持她的方式:先蹲下来,耐心地问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,等知道儿子的真实想法后,再决定要么满足他,要么说服他。总之,王女士认为选择前必须有一个前提:了解儿子的真实想法。我也赞同,这是非常好的方式。

  然而,任何方式,一旦将其绝对化,就很容易成为一个问题。因为,绝对化的背后,藏著一个人对某种渴望的极度执著。并且,这种执著的另一面,就是一种极度的恐慌和逃避。对于王女士而言,她将“理解儿子”这一点绝对化,这意味著,她极度渴望与儿子的融合感。但她之所以极度渴望与儿子融合,那也意味著,她对于距离感极度恐慌。可以说,王女士和我遇到的那个女孩有类似之处。她们都缺乏存在感,都渴望亲密关系,都害怕与亲人的分离……当起了和那个女孩走近的念头时,我的潜意识深处有了被吞噬的担忧。

  心理医生则对王女士说,他感觉她有“吞并”丈夫的倾向。王女士说,她的丈夫经常很晚回家,而这恰恰是她最愤怒的事情。每当到了深更半夜时分,丈夫迟迟还不回来时,她便会有恐慌感,还有窒息感,常常会觉得自己好像要瓦解了。尤其令她生气的是,他们本来有约定,如无特别事情,他必须在晚上12 ∶ 30前回家,但他经常违反这个约定。“但是,他为什么迟迟才回家呢?”我问她。

  她沉思了一会儿后说,她相信他没有外遇,相信他也没去色情场合,但她的确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去了……“或许,他只是要时不时地躲你一下。”我说。

  “为了对付我的吞并倾向?!”

  再亲密的关系也需要距离

  这是夫妻关系中很常见的一种游戏:一个人想紧紧抓住另一个人,但抓得太紧了,另一个人就有窒息感。于是,他会每隔一段时日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一小段时间,他或许会有外遇,但也有很多时候,他只是去找一个独处的机会而已。

  多数时候,是女性玩“吞并”的游戏,但也有不少男性会这样做。紧紧抓住一个成年人,相对是比较困难的,但紧紧抓住一个孩子,要容易很多。于是,很多对丈夫失望的妻子,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孩子身上,以前是渴望与丈夫融合,现在则努力与孩子融合,而“我要知道你所想的一切”,便是最常见的追求融合的努力。

  假若王女士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去了解儿子,那样她就是一个好妈妈。但假若她在任何时候都想知道儿子在想什么,那么她的爱就会是一种窒息。其实,在任何一个亲密关系中,都需要一定的距离。甚至可以说,融合只是瞬间,而距离才是永恒,正如黎巴嫩著名诗人纪伯伦在《论婚姻》中所说:

  彼此斟满了杯,却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。彼此递赠著面包,却不要在同一块上取食。快乐地在一处舞唱,却仍让彼此静独,就像连琴上单独的弦,在同一韵律中颤动。 ……要站在一处,却不要太紧密。因为殿里的柱子,也是分立在两旁,橡树和松柏,也不在彼此的荫翳中生长。

  父母不必了解孩子的一切

  一个丰盛的生命是有著很多关系的需求的,而不是只与父母等亲人建立亲密关系。譬如,一个孩子全神贯注地看一棵树时,他就是在与这棵树建立关系。这时,如果父母过来问孩子,你从这棵树中看到了什么,那么,父母就是割断了孩子与这棵树的直接联系。

  很多论教育的文章都写道,父母要多鼓励孩子。但是,假若父母把这一点绝对化,无论孩子在做什么时都鼓励孩子,那么,孩子做事情的原初动力——例如好奇心得到满足——就会被破坏,以后他做什么仿佛都是为了得到父母或他人的认可,而没有父母或他人的认可,他就会茫然失措。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,会形成一个外部评价体系,即他做事的动力都源自别人,而不是源自他的内心。一个孩子只有从他的内心出发,才会形成他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认识,而他是创造力的来源。

  孩子的天赋是无穷的,但父母自以为他们了解孩子的一切,于是孩子就被限制在他们已知的平庸范围之内。父母不必渴望了解孩子的一切,例如爱因斯坦的父母能了解儿子的世界吗?总之,在每一个人际关系中,都存在著一对矛盾:既渴望融合的瞬间,又渴望独立的空间。因而,我们不能将融合视为绝对正确的东西,那样会有将爱变成吞并另一个人的危险,并势必会导致对方渴望逃离。